第一回 订婚姻掌判代通词 遭离乱荒村撄小极
我提起笔来,要叙一段故事。未下笔之先,先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这段故
事,叙将出来,可以叫得做写情小说。我素常立过一个议论,说人之有情,系与生俱生,
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大抵婴儿一啼一笑都是情,并不是那俗人说的“情窦初开”那
个“情”字。要知俗人说的情,单知道儿女私情是情;我说那与生俱来的情,是说先天
种在心里,将来长大,没有一处用不着这个“情”字,但看他如何施展罢了。对于君国
施展起来便是忠,对于父母施展起来便是孝,对于子女施展起来便是慈,对于朋友施展
起来便是义。
可见忠孝大节,无不是从情字生出来的。至于那儿女之情,只可叫做痴。更有那不
必用情,不应用情,他却浪用其情的,那个只可叫做魔。还有一说,前人说的那守节之
妇,心如槁木死灰,如枯井之无澜,绝不动情的了。我说并不然。他那绝不动情之处,
正是第一情长之处。俗人但知儿女之情是情,未免把这个情字看的太轻了。①并且有许
多写情小说,竟然不是写情,是在那里写魔,写了魔还要说是写情,真是笔端罪过。②
我今叙这一段故事,虽未便先叙明是那一种情,却是断不犯这写魔的罪过。要知端
详,且观正传。 ①眉批:解情字透澈。
②《红楼》、《西厢》一齐抹尽。
却说光绪庚子那年,拳匪扰乱北方,后来闹到联军入京,两宫西狩,大小官员被辱
的,也不知凡几。内中单表一个人,姓陈。名?ぃ?表字戟临,广东南海人,两榜出身,
用了主事,分在工部学习,接了家眷来京居住。夫人李氏,所生二子:大的名祥,表字
伯和;小的名瑞,表字仲蔼。在南横街租了一所住宅安顿。恰好他一位中表亲戚,从苏
州原籍接了家眷来京,一时寻不着房子。戟临本来嫌房子太大,便分租两间与他,大家
同院居住。他那亲戚姓王,名道,表字乐天。妻子蒋氏,所生只有一女,小名娟娟。王
乐天是个内阁中书,与陈戟临一般的都未曾补缺。京官清苦,长安居不易,戟临住了北
院的五间房子,西院三间,王乐天住了,还有东院三间空着,一般的要出房钱,未免犯
不着,因把召赁的条子贴了出去。过了几时,便有一个人来问,要赁房子。戟临便招呼
他看过,问起姓名。那人道:“姓张,名皋,字鹤亭,广东香山人。”戟临见是同乡,
更是喜欢。议定了租金,鹤亭便择日搬了进来。他也只得一妻一女:妻子白氏,女名棣
华。
这是辛卯、壬辰年间的事,说出来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一个院子,三家人家,四个
小儿女,那时都在六、七岁上。王家本是陈家老亲,张家又是陈家同乡,同在一院里居
住,内眷们来往,甚是亲密。四个小孩子,也是天天在一处顽。戟临请了一个蒙师,在
家里教两个孩子读书;王、张两家也把女儿送来附学。小孩子家,愈加亲密,大家相爱
相让,甚是和气。张鹤亭每过一、两年,便要到上海去一次。原来鹤亭是一个商家,在
上海开设了一家洋货字号,很赚了几个钱,因此又分一家在北京前门大街,每年要往来
照应。凡是到上海去时,便托戟临照应内眷,因此更成了知己。
光阴迅速,不觉已过了五、六年,戟临已经补了营缮司实缺,满、汉堂官又都十分
器重,派了个木厂监督的差使,光景较前略为好了。一日,李氏对戟临说道:“祥儿今
年已是十三岁,瑞儿也十二岁了。他弟兄两个,近来很用心读书,我看将来也不输与老
子。”戟临笑道:“奇了,怎么夫人平白地夸奖起儿子来?”李氏道:“不是我平白地
夸奖他们。可知做父母的看见儿子好,心中便格外欢喜,欢喜了,便多方要代他们打算。”
戟临道:“打算甚么呢?”李氏道:“打算同他们说定了亲事。”戟临道:“这个忙甚
么,他们年纪小得很呢!”
李氏道:“老爷有所不知,我看见同院的两个女孩子,和我们祥儿、瑞儿,真是天
生的两对,便想说定了。”戟临道:“同住在一个院里,怕他们跑了不成!过两年再说
不迟。”李氏道:
“不是怕他们跑了。我看得这一对女孩子实在好;恐怕被人家先说了去,岂不是当
面错过?”戟临沉吟道:“王家娟娟,人倒甚聪明。①近来我见他还学着作两句小诗,
虽不见得便好,也还算亏他的了。说话举止,也甚灵动。②张家棣华,似乎太呆笨了些,
终日不言不笑的。③并且鹤亭是买卖人,一点也不脱略,那一副板板的习气,还不肯脱,
他未见得便肯和我们官场中结亲。”李氏道:“我们且央媒人去求亲,肯不肯再说,此
刻提也不曾提起,怎么便先料定人家不肯呢?”当下商议已定。 ①倒甚聪明,记着。
②说话举止是灵动的,记着。
③呆笨不言笑的,记着。
次日,戟临便央了两位媒人分头去说合。王乐天一口便答应了,把女儿娟娟许与仲
蔼。张鹤亭听了,却与妻子白氏商量。白氏道:“这是儿女大事,官人做主便是,何必
和我妇道人家商量?”鹤亭道:“不是这等说。我天天在外头,回家的时候少。娘子天
天在家见着,他们祥儿到底人品资质如何?
虽然说是小孩子家看不出甚么,然而一举一动与及平日脾气,总可以看得出点来。
他们现在一处读书,可还和气?这也是要紧的。”白氏道:“祥儿的举动,倒比他兄弟
活泼得多。①常听说读书也是他聪明。至于和气不和气,这句话更可以不必说。此刻都
是小孩子见识,懂得甚么?”鹤亭道:“这倒不然。
彼此向来不相识的倒也罢了,此刻他们天天在一处的,倘使他们向来有点不睦,强
他们做了夫妻,知道这一生一世怎样呢?”白氏道:“他们天天多是哥哥、弟弟、姊姊、
妹妹的一处顽笑,有甚么不睦?”鹤亭便不言语,到书房里看看众孩子的情形,见他们
都伏在案上写字,和那教读先生谈了几句,便踱了出来,那里看得出个甚么道理。可有
一层,陈戟临是个仕宦世家,教出来的孩子,规矩却是甚好。所以祥、瑞两个,虽然十
一、二、三岁的孩子,那揖让应对,②已同成人一般。
这一着,鹤亭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回同白氏商量,一则是看白氏心意如何,
二则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也是慎重他的终身大事之意。其实,他心中早有七分应允的了。
当下回到东院,再与白氏商量,不如允了亲事。但是允了之后,必要另赁房子搬开,方
才便当。不然,小孩子一天天的大了,不成个话。夫妻们商量妥了,到了明日,便对媒
人说知。媒人回了戟临的话,自是欢喜。张鹤亭便在西河沿另外寻了一所房子,搬了过
去。戟临便把东院收拾起来,做个书房。王乐天仗着是老亲,李氏又苦苦留住,便没有
搬开。③一面择吉行文定礼,从此交换了八字婚帖。娟娟仍旧上学,同着读书。他生得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放了学时,常到李氏这边来顽。孜孜憨笑。李氏十分欢喜他,抚
摩顽弄,犹如自己女儿一般。鹤亭自从搬开之后,棣华便不读书,只跟着白氏学做女红,
慢慢便把读过的《女诫》、《女孝经》都丢荒了,只记得个大意,把词句都忘了。④ ①举动是活泼的,记着。
②揖让应对,自是官家专门学。
③景况好了,便不分租与人了,一笑。
④只要如此。
光阴荏苒,到了庚子那年,两对小儿女都长成了。棣华与伯和同庚,都是十八岁,
棣华大了月分;仲蔼十七岁,娟娟最小,也十五岁了。这年,陈戟临升了本司员外郎。
这一年,正是拳匪闹事的时候。自上年,便有了风声,到了正、二月里,便风声一天紧
似一天。苏州人向来胆小,①王乐天又是身体孱弱的,到了三月里,外面谣言四起,乐
天便告了个假,带了妻女,先行出京,回苏州原籍去了。与戟临说定,等过两、三个月,
没事,仍然带眷来京,万一有了事,这里总是容身不得,便在上海相会。戟临一一答应,
送了一程,便自回去。此时仲蔼、娟娟都已知识渐开,大家都有恋恋不舍之意。近来张
鹤亭到上海去了,只丢下家眷在京。 ①奚落杀苏州人。
自从乐天行后,那京官纷纷告假回籍的,络绎不绝,恼了政府,下了一个号令,不
许告假。于是一众京官,稍有知识的,都知道是要等死的了。白氏慌得几次到戟临处,
商量出京南下,争奈此时已不能告假,白氏又只母女两个,不便远行,总想不出一个办
法来。直挨到四月底边,忽接了鹤亭电报,说“此间消息不佳,倘料得乱事将起,即祈
南下,并请挈带舍眷”云云。戟临此时也没了主意。外面谣言,一日数起,忽然说各国
公使已经电调洋兵入京,准备开仗;忽然又说荣中堂已经调董福祥入京护卫;有人又说
董福祥的兵净是拳匪;有个又说端王已经向公使馆下了战书,明天就要开战。此时京里
的人,那一个不慌做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