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是20世纪中国发生的第一次历史性巨变，它不仅结束了中国传统的封建君主旧制度，而且带来了现代的共和民主新制度；它不仅提高了国民的民族认同，改变了中国传统的“夷夏之辨”民族旧观念，创立了“五族共和”的政治体制，完成了中华民族由自在实体向自觉实体的转变过程，也开辟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新纪元。金冲及先生在他的新著《二十世纪中国史纲》中写道：人们常说辛亥革命将清朝政府改称“民国”无非只是换了一块招牌，但是不能小看这块招牌，换不换这块招牌区别很大。从结束君主专制制度和思想解放的意义来说，没有辛亥革命，就没有五四运动。没有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也就没有中华民族的振兴和今天中国的伟大辉煌。辛亥革命在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的重大意义是不容置疑的，也是无法否定的。它确立的共和、民主和富强的发展道路不可逆转。 

    对于那种没有辛亥革命、中国后来的发展会比现在好得多的说法，我历来不以为然，现在议论孙中山及革命党人要不要发动反清的辛亥革命，毫无意义。不管你支持还是反对辛亥革命，它已经发生了，并且已经造成了推翻清政府、终结中国的君主制度的事实。辛亥革命后尽管出现反复，但它确立的共和、民主和富强的发展方向没有改变，也不可逆转。在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100年的今天，仍然有保留清政府让其进行自我改革、实行君主立宪对中国的发展会更好的意见，实在有点不知从何说起。辛亥革命是不是搞错了？历史已经证明它没有错，因为它对中国的影响是积极的、进步的。 

    辛亥革命是近代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转换的标志，是中国政治及人民生活方式走向现代化之路的一个划时代的起点，也是近代中国人民追求共和、民主和富强的一个里程碑。辛亥革命促进了中华民族的新觉醒，促进了民主共和思潮的广泛传播，并直接推动和促进了实业建设热潮，在中国人民的心中树立了只有国家强大才有未来的强国理念。由于旧制度的倾覆，人们在政治上和思想上获得了一次空前的大解放，共和民主的声势大振，打破了政治舞台上的沉闷局面。人们欢呼和拥护共和民主制度，参与政治的意识大大增强。国内豪贤志士，相率组织政党和各种社会团体，反映了人们参政意识的昂扬，以及对国家发展的极大关注。尤其是长期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广大妇女，经过民主共和思潮的鼓荡，也纷纷举足出户，走入社会，联合团体，出现了中国前所未有的女子参政运动。革命者通过对封建君主专制蹂躏人权的批判，宣告“人权神圣”，指出革命在于“去专制之淫威，谋人民之幸福”，“重人权而彰公理”。同时，南京临时政府又从政策、法令上废除清朝的压迫制度和政策，宣布各族人民在政治上平等，极大地提高了国民的政治社会地位，使人们感到解放的欢欣和人权的保障。 

历史发展到20世纪初年，清政府已经成为一切矛盾的焦点，它的垮台已经不可避免，因为它对外丧权辱国，对内专制、腐败，朝野上下争权夺利，国家贫穷，民生困楚，社会不稳，矛盾激化，已经没有能力自救。中央要集权，地方要分权，地方督抚的离心倾向加剧，不听中央号令的事件时有发生。清政府的垮台跟其政策的失误造成内部权力基础的离析和民众的背离有重大关系，但是如果没有像辛亥革命那样全国性的打击，内部矛盾也不会激化到上下脱序的程度，也不会立即面临全面的社会危机。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以康有为为首的海外立宪派、以张謇为首的国内立宪派从不同的角度掀起反清情绪，造成各种反清力量的聚会，促使清政府走上绝路，最后在辛亥革命的冲击下垮台，这是不争的事实。由此可见，清朝的垮台是全国反清力量的胜利，是各族人民合力反清的胜利，尤其是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党人的胜利。 

    辛亥革命胜利后，孙中山确立的共和民主政制未能延续，资本主义民主政治制度建立不起来，就此而论，辛亥革命是失败了的革命。为了维护辛亥革命的成果，捍卫共和，孙中山进行了长达12年之久的讨袁“二次革命”、“护国”运动和两次“护法”斗争，但是共和民主制度还是恢复不起来，这是为什么?原因有多种，但不能简单地归咎于孙中山的局限，也不能简单地归罪于革命党人的软弱。原因很复杂，有革命党人的主观原因，但从客观上考察，民初中国出现反复，也是历史的必然，是中国社会本身新与旧，前进与复辟，维护旧的封建统治还是走向新的共和民主道路、追随时代发展潮流两种力量斗争的结果。 

    民初的中国，随着封建帝国的终结，社会发生大变动，有些旧的社会关系已经断裂，有些新的社会力量正在成长，旧的传统复古势力在集合，新的革命的共和民主的力量也在重新组合，随着商会、社团、政党的纷纷成立，一个新的革命阵线在逐步形成。国权与民权观念在确立，皇权与民权在争斗。清朝残余势力想反攻，但成不了气候。社会变化潮流不可逆转，共和、民主、富强成为中国各族人民的发展路向已成定势。但封建的传统旧文化的势力也并不会经过一次革命的打击就退出历史舞台。以袁世凯为代表的旧势力在新与旧的较量中，虽然一时得势，并掀起反民主反共和的复辟思潮，进步的新的一方的力量暂时斗不过旧的传统的势力，但是我们不能由此就否定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爱国、革命、建设或共和、民主、富强的建国努力，以及他们为实现复兴中华、富强中国所做出的贡献。民初以来，中国战乱不止，军阀割据，帝国主义在中国重新洗牌，助纣为虐，企图在重新瓜分中国的较量中分得一杯羹。然而，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选择的共和、民主、富强的中国发展道路，以及建设一个民有、民治、民享，实现国家是人民所共有、政治是人民所共管、利益是人民所共享的社会的方向，则从来也没有改变过，而且也不可逆转。新旧势力较量中的反复是避免不了的，但这不是辛亥革命造成的，而是中国传统复辟势力的垂死挣扎。 

    孙中山一生最大的理想是实现国家的共和、民主和富强。他的主要任务有两个：一个是革命，一个是建设。他说革命是破坏，如果只破坏不建设，那就不要去破坏，即不要革命。所以在孙中山看来革命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革命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建设才是革命的最终目标。应该说，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是成功的，因为它不仅终结了中国的帝制，还开辟了共和民主的新体制，但他没有达到建设一个新的国家的目标。为什么?主要原因在于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封建专制制度，但未能彻底铲除封建的生产关系和旧的思想文化意识，在于革命党人未能在利用新军推翻清政府的同时对其进行改造，重组一支忠于民国、忠于人民的军队，所以袁世凯篡夺了政权，孙中山等革命党人无力反抗。袁世凯要复辟，革命党人反复辟，但复辟与反复辟是力量的对决，不是是非的判断。由于辛亥革命后战乱不止，没有办法集中力量从事建设，贻误了建设的进程。随着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政治资源的流失及各种复辟思潮的鼓噪，人们对资产阶级共和国方案产生怀疑。辛亥革命后中国出现复辟思想和复辟行动，招致辛亥革命开辟的共和民主政制的失败，但这不是孙中山的局限造成的，而是民初中国社会多种因素化合作用的结果。比如，辛亥革命推翻了皇权，但对封建文化的冲击有限，它带来了文化人的地位转变，也带来了文化人的分化，一部分人在辛亥革命后失落游离，失去了方向，而另一部分人为了寻求文化的出路干脆把注意力转向西方，向西方寻找中国的未来，用西方的新文化去构建中国的发展路向。各种文化人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建国主张。但不要文化、没有理想的军阀用枪杆子去干涉政治，而新的又斗不过旧的，文的斗不过武的。军阀混战，以及文化的回归与封建复辟思潮的兴起断送了辛亥革命的文化成果和政治革命的果实。但也因此又有新文化运动，有民主与科学精神的高扬。应该如何看待新文化运动反传统文化的激进倾向?中国的政体是共和民主好，还是君主立宪好?是开明专制好，还是独裁更加适合中国?直至现在还是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文化问题不是政治问题，但它对政治的走向具有重大的影响。在民初，中国文化转换的背后仍有一些保持不变的东西，即中华文化的活力及其魅力的存在，保留“国粹”及弘扬中华文化的呼喊还能在一定程度上激励国人去奋斗，所以又有国粹主义思潮兴起。至于外来的无政府主义，自由、民主、博爱思想，以及政党政治、民主政治、马克思主义、共和主义等同时出现在中国，则给国人广泛选择的机会。如何处理外来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一元文化与多元文化如何交融和造就新人，如何开创未来和珍惜过去，都是不能不重视的问题。新文化与旧文化矛盾冲突，必然会产生斗争，追求新文化的一方与维护传统文化的一方，如何调和与统合，如何优势互补，是一个关系到文化重构的重要问题。 

    辛亥革命已过去了一百年。一百年前的中国不是现在的中国。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在一百年前进行革命和改造中国的奋斗，自有其特殊情况，我们今天研究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只能力求加深理解，把问题讲清楚说明白，不能教训前人应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否定先驱者的牺牲精神和爱国主义情怀，否定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和作用，对现实对未来都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更不是今人所当为。 

（资料来源：《近代史研究》201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