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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尔纲全集》:20世纪史学的一座高峰和一面镜子
作者:夏春涛 责编:

来源:  发布时间:2012-03-30  点击量: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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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尔纲全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8月第一版,5800.00元

    罗尔纲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当代大学问家,1997年逝世后,不少人都期盼着能早日将他的文稿汇编出版。罗老之女罗文起担起这一任务,前后历时七年。我与罗文起老师有联系,对整理文稿的艰辛和落实出版资金的周折有所了解。如今《罗尔纲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终告出版,令人倍感欣慰,同时也感慨不已。

    罗老生于1901年,与20世纪同龄,经历清末、民国、新中国三个时期,目睹了国家的沧桑巨变;前后治学71载,早年师从胡适先生,以考据治学,后又接受唯物史观,学术之演进带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因文稿写作时间跨度大、不易搜集,“全集”大多难“全”,遗漏在所难免。这部《全集》,将能够见到的罗老存世著述基本上都收齐了。全书计22卷22册,近1100万字,分太平天国史、兵志、金石、文史杂考、文学、生涯回忆、师友回忆、书信、杂著九大类编排,以罗老生平年表、论著目录作为附编,集中展现了罗老的治学特点和学术成就。

    太平天国研究:折射20世纪中国史学的发展轨迹

    作为一代名家,罗老涉猎广、建树多,尤以太平天国研究的成就最为突出。这部分著述,占《全集》的13卷。辛亥革命后,洪秀全被正式尊为民族革命运动先驱,太平天国成为民间热议的话题,相关研究随之揭开序幕。但最初的研究受到很大局限,主要是太平天国文献已被清政府禁毁殆尽,包括笔记资料在内的清方记载有待搜集整理,相关史实众说纷纭讹误甚多。一些学者筚路蓝缕,在史料发掘、史事考订上用力甚勤,成为该研究领域引人注目的第一代学者,罗老便是其一。1934年,陈独秀在狱中读到罗老未刊稿《太平天国广西起义史》,特意托人请罗老来南京与他晤谈。新中国成立后,罗老为太平天国研究之勃兴,发挥了不可替代作用、作出了卓越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主持筹建南京太平天国纪念馆(后扩建为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牵头大规模地搜集、整理太平天国资料,主持编纂《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6册以及《太平天国印书》、《太平天国艺术》等,另参与编纂“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第二种《太平天国》8册,为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整理自己的研究成果,相继出版《太平天国史记载订谬集》、《太平天国史事考》、《太平天国史料辨伪集》等7本文集,为后学提供了一把入门锁钥,推动了新生研究力量的崛起;广泛调查、鉴定太平天国遗址和文物,促进了相关文物的保护工作。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欧美、日本及我国港台地区的研究也达到高潮,太平天国研究一时成为世界性显学,罗老的名字也为更多人所熟知。积数十年之功力,罗老85岁时将《太平天国史》杀青,凡88卷154万言,开创著史新体裁,融合了叙论、纪年、表、志、传5种体裁;内容广博,考订缜密,多有创见。该书出版后广受关注,被誉为新中国太平天国研究的总结性成果,获首届郭沫若中国历史学奖一等奖。

    1949年新中国成立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一个分水岭,也改变了罗老的命运。他努力适应新的政治和学术环境,但仍因极左思潮泛滥吃到苦头。1964年,戚本禹等人断言“忠王不忠”,打着揪“叛徒”、彰“气节”旗号,掀起对李秀成的大批判,将学术问题上升为政治问题。罗老因坚持认为李秀成是伪降而遭到批判,承受巨大压力。“文革”初期,他被罚擦洗单位厕所的门,写了三年高可盈尺的检讨,正常的学术研究被打断,直至1971年奉调参加校点《清史稿》,处境才有所好转。1986年夏,我随祁龙威教授拜访罗老,罗老在谈笑中平静地讲到,他原先也抽烟,“文革”中买不起烟,偶尔拾点烟头,后来连烟头也捡不到,就把烟戒了。听罢令人嘘唏不已。

    但就总体而论,罗老的后半生是得远大于失、喜远大于忧。新中国成立前夕,在研究太平天国的第一代学者中,简又文、萧一山、郭廷以等移居港台地区。罗老留在大陆,得到党和政府的鼓励和关心,成为新中国太平天国研究的领军人物和奠基者,其生活困顿、常为补贴家用写稿的状况也随之改变。没有新中国,太平天国研究不会成为显学,罗老也就不会拥有如此广阔的学术平台。因为扎根大陆,罗老守住了治学之根,像大规模搜集、整理、编纂资料,离开大陆是无法进行的——截至1961年,在罗老主持下,采用在图书馆摸底筛查等方法,共发掘1200万字太平天国资料,其收获是空前的。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罗老迎来学术生涯又一春。仍以资料整理为例,他牵头编纂出版《太平天国文书汇编》、《太平天国资料汇编》(3册),并与王庆成研究员共同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10册。新中国还使罗老的人生境界发生变化。他通过工作和学习改变了人生观,接受了唯物史观,明确了为人民服务意识,学术研究有了新方向新动力,并于1958年入党。简又文先生也对推动太平天国研究作出了贡献,但始终排斥用唯物史观来指导研究,认为太平天国是民族革命运动而非农民运动,认为太平军与湘军交战“分明是农民打农民”。这就限制了他的学术成就。相比之下,罗老将考据学与唯物史观相结合,既继承从乾嘉学派到胡适的考据学精髓,同时又打破为考据而考据、“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局限,重视运用阶级分析方法、站在人民立场进行研究,打开了研究新视野,其学术成就自然超过同侪。

    毋庸讳言,国内太平天国研究也存在偏差,主要表现为在理解和运用唯物史观时有简单化教条化倾向。1951年,罗老《忠王李秀成自传原稿笺证》一书出版,书中有段文字,说忠王打算伪降曾国藩,彼此属英雄惜英雄,一个是革命的英雄,一个是反革命的英雄。罗老单位负责人抓住称曾国藩是“反革命的英雄”一语,指责罗老“反人民反革命”,并致函出版社阻止该书发行。出版社提出由罗老赔偿所有损失,相当于罗老两年的工资。所幸上级领导思想开明,商议后仍准予发行。罗老叹曰:“于是一场风波始得平静,否则我一家六口那两年内只好喝西北风了!”(第20卷第56页)有了前车之鉴,人们不免心存顾忌,故而片面强调学术研究为政治服务,给历史人物贴政治标签、有意美化太平天国遂成为普遍现象,削弱了研究的科学性严肃性。新时期以来,绝大多数学者主动反思并努力纠偏,张守常教授在写给笔者的便笺中便坦言,“我们老一些的,都有太平天国遗民的心理”。罗老耄耋之年写成的《太平天国史》也反映了这种变化。在分析太平天国政权时,罗老认为神权主义加上封建主义,使太平天国产生了一个特权阶层。他指出:“太平天国革命,要创立一个大同的人间天国,却沿袭封建制度制定了种种礼法成规,使特权阶层藉以骄侈腐化,争权夺利,为非作歹,腐蚀了革命,给农民政权以至深至重的危害。”(第9卷第535页)这体现了罗老的求索精神和勇气。研究20世纪中国史学史,罗老太平天国的研究历程很值得作为个案进行深入考究,而《全集》便是绝好的资料。

    罗老治学十分严谨。他曾说:“我研究太平天国史,首先是做辨伪、考信的工作。做这种工作,必须忍耐、小心、一丝不苟,必须‘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这些习惯,应该说是我一生工作的基本功。”(第20卷第165页)。注释忠王李秀成“自述”集中体现了罗老的这种治学态度。

    当年李秀成被俘后,在囚笼中写下5万余字,结合自身经历详述太平天国兴亡始末。曾国藩处死李秀成,将其亲供删改后在安庆刊刻,原稿则一直秘不示人。罗老1931年开始据安庆本《李秀成供》作注;1944年广西通志馆派人赴湘乡曾氏故宅,据忠王手稿补抄被删的5600余字,罗老遂调整版本、增订注释;1962年曾氏后人在台北影印出版忠王亲供手迹,罗老再次调整版本。有学者感叹说:“在我国学术史上,注释史籍的名家不少,如裴松之注《三国志》、胡三省注《资治通鉴》等等,但在版本方面遭到如此曲折,还是没有过的。”1980年《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完稿,罗老自嘲地写道:“四十九年来,好似乌龟爬行一样一点一滴地去作注。有些注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却又自笑无知。”(第11卷第193~194页)。时隔十余年之后,罗老根据新史料增补注释,又推出了增补本。该书名物训诂与史实考订并重,从典章制度、避讳字、特殊称谓等12个方面详加训诂,另从事实、时间等10个方面订正原文错误或补充缺略,共注释700条左右,注文是原文的四倍多,堪称当代考据学经典之作。罗老穷半个多世纪之力注释李秀成自述,从青春一直注到白首,在史学界传为佳话。由此不禁联想到,时下有些青年学人舍本求末,对唯物史观、考据学都不上心,一味在概念或观点上标新立异、追求轰动效应,或搞低水平重复性研究。针对这种浮躁浮夸之风,我们尤其需要大力提倡罗老十年磨一剑、甘坐冷板凳的治学精神。

    在太平天国研究领域,罗老研究时间最长、成果最丰、贡献最大,当之无愧地成为一代宗师。诚如王庆成研究员所言,“罗先生是中国和全世界研究太平天国的最杰出者”。

    罗尔纲与胡适:割不断的师生情  

    生涯回忆、师友回忆、书信在《全集》中占2卷,述及罗老身世尤其是治学经历,包括与胡适、徐志摩、陈寅恪、沈从文、范文澜、吴晗等人的交往,为我们了解20世纪中国史学的发展脉络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

    在罗老师友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当属胡适先生。1930年自上海中国公学毕业后,罗老获校长胡适赏识,留在其身边做学术助手达5年之久,承担整理胡适父亲胡传遗稿、编纂蒲松龄《聊斋全集》等工作,朝夕过从,深受胡适治学态度和方法的浸染。罗老感叹说,胡适对他的督教“严似冰霜,却也煦如春阳,令人向上,使人奋发”(《全集》第20卷第37页)。胡适倡导“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既重视提出新见解、探索新领域,又强调不苟且,有一分证据(资料)说一分话。罗老后来在太平天国研究领域开辨伪考证之风气,以及研究晚清兵制、金石学,考订《水浒传》版本等,都与胡适的引导有关。胡适从不写行草,罗老写字一横一捺相当工整,这也是两人的相近之处。不过,师生之间也有分歧。罗老1937年出版第一本学术专著《太平天国史纲》,通过考释史实,否定了清季官私著述中对太平天国的许多恶意歪曲之词,认为太平天国革命的性质是贫农革命。该书问世后受到好评,但胡适却大为光火,面斥罗老带有主观、没有写太平天国的破坏性,是“学时髦”,尽管他也认为“此书叙事很简洁,是一部很可读的小史”。1948年,胡适赴美,师生从此天各一方。1954年底,大陆发起对胡适思想的大规模批判,罗老无法置身事外,写了题为《两个人生》的表态文章。4年后,移居台湾的胡适在68岁生日前赶印罗老旧著《师门辱教记》(书名改为《师门五年记》),作馈赠贺寿人之用,并在“后记”中感喟道:“尔纲和我两人,成了‘隔世’的人已近10年了。”毫无嗔怪之意,似乎很体谅罗老的苦衷。在他心目中,罗老仍是那位尊师好学的门生。而罗老内心对胡适给予的教导、爱护也一直念兹在兹。及至后来国内不再全盘否定胡适、评价渐趋客观,罗老广泛搜集整理有关胡适生平及学术的研究资料,以寄托怀念之情。在93岁撰写《胡适琐记》时,罗老谈及胡适侨居美国不愿领居留证,说“他是堂堂的中国人,不肯偷安异国”,并为其赴台后晚景凄凉而扼腕,认为胡适是“开创一代风气的伟大历史风云人物”(第20卷第352页)。这说明外在因素和岁月流逝终究没有割断两人的师生情。

    仁者寿:道德文章永垂范

    罗老悉心奖掖后学,诲人不倦。他专注学术研究,勤于事而讷于言,平素惜时如金不喜应酬,但对求教者从不拒绝,为此耗费大量时间和心血。国内研究太平天国的第二代学者,均以能见到罗老、得其亲炙为荣幸,几乎都得到过罗老指教,自视为罗老的私淑弟子,如笔者业师王庆成、祁龙威,以及茅家琦、钟文典、郭毅生、苏双碧等前辈。据钟文典教授回忆,他向罗老请教问题时,罗老不仅作了完善回答,还指出相关问题,甚至数次抄录十余页资料寄来。这方面事例甚多,兹不赘述。太平天国研究之所以能形成好风气,之所以能保持数十年繁荣,研究之深入、成果之丰富在中国近代史学科首屈一指,罗老居功至伟,起了传帮带作用。

    罗老谦虚谨慎,从善如流。他成名早,1956年被评为一级研究员,但从不以权威自居,倡言“为学要有大无畏追求真理的精神,要有承认错误的勇气”(第20卷第195页)。1984年,罗老读到《安徽史学》一篇对自己某观点提出商榷的文章,特意写出订正旧说的一文寄给该刊,并在信函中针砭了自古文人相轻、同行成仇的现象,建议在文前加一按语,“以纲为‘的’,论述著者承认错误是对人民负责的应有态度,而提意见的同志则应有与人为善的态度,为百家争鸣提倡一种好风气”(第21卷第295页)。此事经《光明日报》、《文汇报》报道,一时传为美谈。笔者对此则有亲身体会。1987年春,我拜读到罗老一文,内引《天父诗》第237首“看主单准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一个大胆看眼上,怠慢尔王怠慢天”,认为这说明洪秀全的私生活“极顶严肃”。当时我正在读硕士学位,贸然给罗老写信,指出夫权意识严重的洪秀全实际上是在教训后宫“非礼勿视”,《天父诗》第197首可作注脚:“起眼看主是逆天,不止半点罪万千;低头垂眼草虔对,为得丈夫敬倒天。”出乎意外的是,罗老亲笔复信,称该文系急就篇,赞同我对该诗的解释,并赞许我就如何深化太平天国研究提出的粗浅看法,表示“极佩卓见”,“望努力攀登”(第20卷第380页)。真正的大学者不单学问大,胸襟也大;不单学问好,人品也好。罗老就是这样的人。

    罗老淡泊名利,做人低调。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他为领一级研究员的高薪而不安,主动提出降薪。在南京前后工作14年,出差自掏腰包,不花公款。主持筹建太平天国纪念馆,但对馆长一职坚辞不就。主持编纂出版数百万字文献资料,每篇文献还写了题解,但封面一律署“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编”,不署自己的名,也不肯要稿费,执意将之作为博物馆经费;馆方只好存入银行,在罗老1964年返北京工作后寄还,又被退回。1986年,罗老又将《困学丛书》稿酬全部捐给广西贵县(今贵港市)图书馆,以示对家乡发展的关切。而生活中的罗老十分俭朴,布衣布鞋,粗茶淡饭,怡然自得。某记者在采访后写道:“乍见到罗老,我心中一怔:这位和本世纪同龄的大学者,却很像农民,已届高龄仍在操心劳作的农民!”罗老因而博得“布衣学者”雅号。

    罗老从小体弱多病,一生都在与疾病抗争,《生涯六记》中的《抗病记》对此记述甚详。他能取得如此突出的学术成就,享年97岁,除坚毅、乐观等因素外,与人品也有很大关系。茅家琦教授说得好:“无私无畏,心中无一点私心杂念,是先生一生事业和成就的精神基础。”李文治先生亦感叹说:“关于《抗病记》,对我启发也大。看来人之长寿与一个人的品德不无关系。”因为胸怀坦荡,罗老活得从容淡定。这对延年益寿显然是有帮助的。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罗老无权无势,以德学双馨,赢得人们真心敬重。罗老逝世后,郭毅生教授写有一副挽联,额题“道德文章第一流”,上联为“金田起义何日?着佃交粮何时?军师制、伪降考,探微索隐,阐发幽赜。卓见永垂翰苑,晚生痛悼太平天国学一代宗师。”下联为“洪门创始奚年?水浒真义奚在?金石门、考据学,旁征远引,雅博宏通。巨著长留人间,八方缅怀中国近代史传世名家。”道出了人们的共同心声。罗老走了,但留下了《全集》,留下了道德文章。罗老依然活在大家的心中。

(资料来源:《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3月28日 09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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