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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仁之,燕南园最后一位百岁大师走了
作者:肖东发 陈光中 责编:

来源:《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0月30日 07 版)  发布时间:2013-11-12  点击量: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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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仁之与夫人张玮瑛 陈光中摄
侯仁之1955年参加北大3000米长跑
 

  喜欢长跑的侯仁之先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差不多跑了整整一个世纪,于2013年10月22日安然离去。

  自少年时期开始,侯先生最喜欢的体育运动是长跑。从德州博文中学跑到通州潞河中学,再跑进燕京大学的校园而成为全校越野长跑比赛的冠军……在被日寇判刑而流寓津门的时候,在下放江西“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时候,他都没有中断奔跑的脚步。这已经不仅是身体的运动,更是精神的运动。长跑是需要持久韧性的,而侯先生一生都在不停歇地“跑”!一个以跑步的方式度过人生的人,自然能达到更远、更高的目标。所以,他才一直“跑”上了历史地理学的巅峰。

  侯老102年的人生轨迹,与百年来国家、民族的风雨历程交织在一起,那其中会有多少感人的故事!我们作为两位共和国的同龄人,近十多年来经常向侯先生请教。肖东发在上个世纪70年代读书期间就多次聆听侯先生讲北京城的历史和北大燕园史话;陈光中为写《侯仁之》一书更是数十次登门拜访,与侯先生及家人攀谈。作为后生晚辈,我们更关注的是先生“长跑”的过程:他在这漫长人生的路途上,都经历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但是,让我们无奈而感动的,是每次认真的交谈,最后往往变换了方向。在不知不觉间,话题就转到了他的那些老师身上:“顾颉刚老师好极了!洪业老师好极了!”这是他最常说的话,也是说得最多的话题。

  说来是巧,在每个人生的转折点,似乎都有一位老师的身影在等着他:顾颉刚老师一篇宣传抗日的文章,使他决定放弃学医改攻历史,从而进入燕京大学;洪业老师“择校不如投师,投师要投名师”的肺腑之言,使他从历史走向地理;远赴英伦投至达比教授门下求学,又使他终于迈进历史地理学的大门……当然,还有司徒雷登校长呢,还有夏仁德教授呢,还有冰心先生呢,还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呢……老师们对他的影响,自然不仅仅局限于学业,更有思想与精神上的熏陶。给我们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件事情:侯先生被日寇判刑后暂居天津,因意外情况面临再次被捕的危险,正当他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洪业先生带话过来:不能走!就是被判处死刑,燕大人也会知道“侯仁之是为什么而死的”!——洪先生自己就是一个榜样:在日寇的监狱里,他不仅自己恪守气节,还教诲身边的学生要坚持民族大义,不畏威胁利诱。正是在这些贤师的引领与鞭策下,侯仁之才逐渐走向成熟,在以后漫长的岁月当中,经得起名利的诱惑,抗得住命运的拨弄,耐得过长久的寂寞,以坚韧的精神求学治教,不仅成为学术泰斗,还是后辈学子敬崇的楷模。在这一代代杰出的学者身上,我们不难看到,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治学之道和气节操守是如何薪火相传、经久不息的。

 

从潞河中学到燕京大学

  侯仁之祖籍为山东恩县,1911年12月6日出生于隶属河北省枣强县。因幼时体弱,他曾数次辍学。所幸母亲对他给予了最真切的关注,为他订阅了不少画报作为特护的启蒙教材,还经常讲述《旧约圣经》中的小故事启发他的学习兴趣,使他的学业得以维持。

  1926年,15岁的侯仁之到德州博文中学读书。博文中学的体育活动搞得很出色,侯仁之曾想加入篮球队,可他的个子矮小,身体瘦肉,说了几次人家就是不同意。就连班上的同学分队比赛,双方都不选他。侯仁之赌了一口气,干脆自己练跑步。他坚持跑了一冬天,转年过来,学校要举行春季运动会,班上同学对他说:“侯仁之,你参加长跑吧!我们看见你天天练来着。”侯仁之一鼓劲,真的报了个一千五百米。比赛时,他拼命往前冲。跑过一圈,转弯的时候他挺奇怪:怎么旁边一人都没有了?他回头一看,原来所有的人都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了!从那时开始,他的身体就慢慢地好起来了。

  除了跑步,侯仁之还积极参加各种课余活动。他曾经参加过话剧演出,还写了一个话剧剧本《基甸救国》,那是他第一次进行文学创作的尝试。初三时,他在全校演讲比赛中取得第一名,母亲高兴极了,对侯仁之说:如果有一天你能站在讲坛上讲课,我坐在最后一排听也心里高兴!

  遗憾的是,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侯仁之初中毕业那年,母亲不幸病逝。

  1931年夏末,侯仁之被父亲送到通州潞河中学。他在这里再读一年高中,便可以报考大学了。

  那年秋天,日本人在东北制造了“九·一八”事变。侯仁之回忆道:

  ……那天,我实在闷得很,一个人去城里,从学校一直走到前门。我是想买一本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我非常喜欢这个杂志。我一个人走,心里太烦闷了。当时没希望啊,抗日也不允许了!我们该怎么办呢?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杨梅竹斜街开明书店的分店,买了这本杂志回去了。它对我影响太大了!里面有一篇文章,不长,但写得特别好,满腔热情地勉励青年“不要空谈救国”,要“到民间去”,“要把自己的脊梁竖起来,真正去唤醒民众。”那作者的署名是顾颉刚。

  顾颉刚是燕京大学的著名历史学家,一位爱国学者。由于他那篇文章的影响,使侯仁之改变了学医的志向,毅然决定报考燕京大学,投至顾颉刚门下,改攻历史了。

  像中学时代一样,侯仁之在燕京大学里仍是一个比较活跃的人物,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并且很有些突出的表现。他始终引以为自豪的,是曾经两次夺得全校5000米越野长跑比赛的冠军。

  侯仁之跑步速度快,在燕京大学是出了名的。不过,若论别的方面,还有人“跑”得并不比他慢。确切地说,应当是“跳’。这个人,九十侯仁之的夫人张玮瑛。

  张玮瑛天性聪慧,上小学就比别人早,到大学后又跳级,所以虽然同在燕京大学历史系,张玮瑛比侯仁之小4岁,却比他高了一级,应算是“师姐”呢!不过,尽管她“跳”得快,看来还是不如侯仁之“跑”得快,秀美聪颖的张玮瑛,最后还是被英俊倜傥的侯仁之“追”上了,成就了一段携手并肩七十多年的好姻缘!

  1936年夏天,侯仁之本科毕业,获得文学士学位,并继续留校攻读硕士。同时,他被担任历史系助人的顾颉刚聘为系主任助理。第二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寇占领北平,积极宣传抗日的顾颉刚被迫逃亡。侯仁之的学业还要继续,便转为洪业老师的研究生。

  当时,侯仁之的兴趣已经从历史学转向了地理学,洪业老师发现了这一点,不仅给予积极的支持,还建议他去英国的利物浦大学专供地理学。

  然而,由于欧洲战争的爆发,侯仁之未能如期成行。任教之余,他还被校长司徒雷登任命为辅导委员会的副主席;担任主席的,是美籍教授夏仁德。

  那时,尽管日寇占领了北平,但由于燕京大学是美国教会创办的学习,因此还能保持相对的平静。司徒雷登和夏仁德虽然是美国人,但都坚决支持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侯仁之在配合夏仁德工作的同时,进行了一项更为重要的工作:秘密协助爱国学生通过各种途径前往解放区或大后方,这项工作得到司徒雷登的大力帮助。据侯仁之回忆,在中共地下党的安排下,仅经他负责联系而前往解放区的学生便有三批。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那是北平的12月8日凌晨。当天,燕京大学被封,学生驱赶出校。紧接着,司徒雷登、夏仁德、洪业等二十余名教师和学生相继被捕。侯仁之本已避往天津岳父家,也被押回北平。

  他们先是被关在位于沙滩的原北大红楼。与侯仁之同牢的是燕京大学学生孙以亮——即后来的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一个多月后,因为日寇找不到更重的罪名,学生们获得释放,而侯仁之等11位燕大教职员则被转移到炮局胡同的陆军监狱继续关押。

  牢狱生活残酷而艰苦,年老体弱的邓之诚老师因冻饿致病,侯仁之偷偷调换铺位,移到邓之诚旁边,把自己的衣服给老师盖上御寒,晚上则紧紧地贴在老师身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老师。

  直到1942年6月,由于无法查实这些人的抗日事实,日寇将他们分别判处缓刑,予以释放。侯仁之以“以心传心、抗日反日”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三年,取保出狱。他前往天津岳父家中与家人团聚,并见到了刚出生4个月的女儿,其时其情,永难忘记。

  侯仁之在天津三年,边在学校教书,边继续进行学术研究,相继写出了《天津史表长编草例》、《北平金水河考》等论著。但是,根据洪业老师的嘱咐,为了不被日寇利用,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才予以发表。同时,他仍然坚持长跑,保持强健的体魄以迎接胜利的到来。

  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三天后,刚被释放的司徒雷登便召集洪业、侯仁之等5人开会,决定马上成立复校工作委员会。司徒雷登提出:原燕大的教职员工,凡是在沦陷期间丧失气节、为日伪政权工作过的,一律不得参加复校工作。10月10日,燕大开学典礼在大礼堂隆重举行。未名湖畔钟亭里德大钟在沉寂了3年零10个月以后再一次敲响了。

  1946年8月,侯仁之又开始他的“长跑”了——这次“跑”得远:前往英国利物浦大学,投师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达比教授门下。由此,他正是迈进了现代历史地理学的领域。三年以后,侯仁之的论文《北平的历史地理》通过答辩,并获得博士学位。

 

在燕南园的一个甲子

  1949年,在新中国成立的前三天,侯仁之回到北京。10月1日,开国大典在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侯仁之有幸与无数欢欣若狂的群众一道经历了那空前的盛会。他亲眼看到那些著名的革命领袖与社会各界的代表一同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亲耳听到毛泽东庄严地大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那一刻,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

  重新回到熟悉的环境和熟识的同事们中间,侯仁之感到十分愉悦。但一切又与从前不一样了。如今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他急切地希望运用自己所学到的知识,为这个新时代作出贡献。

  侯仁之返校后先是担任副教授,很快又升为教授。由于燕京大学没有地理系,因此他仍然回到历史系承担地理课的授课任务。

  1951年,他全家搬到燕南园,住进61号楼。到2013年去世,在此整整住了62年。

  61号位于燕南园的西南角,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北面是小路,其他三面都是绿树葱郁的空地,环境十分幽静。这小楼住了两户人家,属于侯仁之的,是靠南的房间。楼下有一个不大的客厅,还有厨房;楼上是书房和卧室。在侯仁之之前,住在这里的是原社会系主任赵承信。当年在日本人的监狱里他们被关在一个牢房,曾经以监室为“课堂”,互教互学,以苦为乐。那段难忘的“狱友”经历,使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如今居然先后是同一座住宅的主人,也真是一段难忘的机缘。

  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侯仁之在学术上的成果是辉煌的。1950年,他发表了《“中国沿革地理”课程商榷》一文,率先对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建立奠定了理论基础。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他担任北京大学副教务长,并兼任刚刚成立的地质地理系主任。自此,“历史地理学”便正式出现在中国大学的课程设置中。

  侯仁之曾说:“我这么多年搞的这门学问,乃是‘又古又今’之学,既要研究历史上的古籍文献,又要结合现代地理学的知识实地加以考察,是需要‘读书’和‘行路’的……”

  “行路”自然要“跑”,侯仁之“跑”得上瘾。比如,从1961年到1964年,他每年暑假都要到西北考察,探索沙漠地区地理环境变化的原因,1965年暑假,他仍打算要到沙漠地区去的,因为一些临时的工作而改变了计划,后来开始参加“四清运动”。不料,随之而来的“文化大革命”使一切工作都要戛然而止!

  文革”十年,是侯仁之经历的第二次人生大劫难。批斗、挨打、游街、劳改……历尽磨难。侯仁之是个犟脾气,自然被打得厉害。张玮瑛专门给他准备了一条老式的“抿裆裤”,裤裆深、腰身高,这样可以保护后腰,不致在挨打的时候伤了内脏!

  在人生最艰难的这个阶段,侯仁之仍然坚持跑步——他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他要活下去!

  两年以后,林彪乘飞机仓惶出逃时摔死在温都尔汗。鲤鱼洲的“五七干校”撤销,全体人员才得以返回北京。

  1976年10月,动乱中的中国改变了命运——“四人帮”垮台,禁锢人们思想的枷锁被打碎了,侯仁之重新投入工作。直到20世纪90年代,他已经年逾八旬,仍持续不断地去沙漠地区、去各地城市,这对他来说,也是极大的乐趣。他不光在国内跑,还要往外面的世界跑——把中国介绍给世界,把世界介绍给中国。他“跑”得真带劲!

  时间进入21世纪,侯仁之已是九旬之人了,他说:

  ……我虽不能“奋蹄”,但还可以慢慢地“走”路,庶几可多干点活。……总之,我还要平淡充实地继续工作下去。

  他为自己作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总结:少年飘零,青年动荡,中年跌宕,老而弥坚。“平生最爱夕阳晚,坐听涛声到黄昏”。

  作为一个学者,人生最大的乐趣就是工作。侯仁之是不会“坐听涛声”的。近年来,由于目疾加腿疾,他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但是,即使无法“奋蹄”,他却还要“慢慢地‘走路’”,要“多干些活”。

 

跑上历史地理学的顶峰

  说到学问,侯仁之的名字是与历史地理学紧密相连的。作为这门特殊学科在中国的奠基人和开拓者之一,侯先生在学科基础理论的建立与实践、在相关的城市历史地理、沙漠历史地理、环境变迁、城市规划等诸多具体方面都倾注了极多心血,并取得卓著成果。

  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曾经评价侯仁之“是中国学术成果最丰厚,最富有激情的领导人物。”侯仁之因自己的丰硕成果而先后获得“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成就奖”、美国地理学会颁发的“乔治·大卫森勋章”以及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所颁发的“研究与探索委员会主席奖”等诸多荣誉。侯仁之先生为我们全体中国人争得一个有一个荣誉。

  他干的“活”可不少:他的历史地理学“四论”,对学界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由他主编的《北京历史地图集》一至二集以及《北京城市历史地理》的出版,是理论联系实践的结果;他在城市历史地理及沙漠历史地理等方面的探索,开拓了心得研究领域;他因促使中国参加世界遗产公约组织,而被誉为“中国‘申遗’第一人”。

  侯先生对北京的诸多贡献是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企及的。研究北京的历史起源及城址变迁,论证京城中轴线的重要意义,提出关于“北京城市规划建设中的‘三个里程碑’”的观点他为保护北京旧城风貌而大声疾呼,保卫卢沟桥、恢复莲花池、整修后门桥……每件事都可以讲一大段故事。

 

薪火相传 继承遗志

  我们在与侯老的多次谈话当中,侯先生最常提到的是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位老师:顾颉刚和洪业。如果说,顾颉刚是促使侯仁之选择燕大的关键人物的 话,洪业(字煨莲)当时对燕园历史的研究,则决定了侯仁之今后的发展方向。

  洪业先生历尽艰辛找到了燕园故址勺园园主明代米万钟手绘的《勺园修褉图》如获至宝,写出了《勺园图录考》,由北平哈佛燕京学社1933年出版,这一年侯先生入燕京大学。侯先生说:“正是煨莲师关于校园历史的研究,引导我进行对于北京西北郊区历史上著名园林区的实地考察,进而又扩大到对整个北京地区开发过程的研究。”

  侯先生的这一精神直接地影响了我们两个。受《燕园史话》的影响,1996年前后,肖东发在侯先生的学生、时任教务部副部长地质地理系杨承运老师的带动下开始对校园文化景点的调查,并于1998年在华夏出版社出版了《燕园纵横——北京大学校园文化景观》。紧接着就开始编写《北大人文与风物丛书》,陈光中是丛书的副主编。我们合作出版了《北大燕东园的大师们》(正在出版社排版)和《北大朗润园的大师们》。

  在这套书的后记中,我们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谈北大的精神、北大的气象,终究还要靠具体的人来体现。北大人身上的风骨和使命感从何而来?是“煦煦春阳的师教”——那最大的影响,来自北大的历届师长,北大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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